——以《青蠅宴》為例,思“美學外衣和悲劇内核”
仿佛昨夜天光乍破了遠山的輪廓,江南蠹縣氤氲的身影也若隐若現。晚明萬曆年間,這座白牆黛瓦、青磚曲徑的小城宛若一個熟透的引誘蚊蠅的瓜果,芬芳馥郁的果香在掙紮蠕動着湧現。
萬曆三十七年的江南,不同于聖賢書中所說的“樂道安命”,資本主義萌芽初現,人們在華燈麗影下享受珍馐美馔,出行皆是香車寶馬,蔑視禮制、利欲熏心。盜賊、刁民、拐賣、欺詐也此起彼伏。彼時成熟到濃郁、腐爛的蠹縣,就生長在這般焦慮之中,表面一派祥和,繁華富庶,實則官商相護,豺狼當路。風起于青萍之末,浪興于微瀾之間。《青蠅宴》以小窺人間百态,于社會風貌市井民俗中勾畫出一個物欲焦慮的“命定”牢籠——在蠹縣,人心惶惶,所有人都被黏膩的腐果香吸引,無法掙脫,無從逃離。
繁城之上是什麼?或許他們曾經也有過這純粹的心,但都忘了——孩童嬉戲,貨郎叫賣聲淹沒了馬蹄,麻雀争鳴啼,炊煙緩緩升起。一切就像是書裡的水墨江南,瓦礫高低起伏,莓樹餘蔭袅袅娜娜,莓子三三兩兩,士人騎驢懶懶而過,青瓦黛石中隐約可見幼仆匆匆忙忙;鶴聲唳唳、山影重重,落日融餘溫,浮光掠殘影,油菜花簇簇挨挨;雨巷中,朵朵花傘悄然飄過,抹抹幽香悠自暈生。仿佛一如既往,蠹縣平淡甯靜,魚線輕點清平面,蟬動亦顫顫,或撒線抛躍成網,或撐杆倚鸬,水下魚佁然不動,俶爾即遠逝……時光水墨般暈染開來,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在潑墨山水畫裡,記憶卻最終無可奈何在墨色深處被隐去。
繁城之上是脆弱的潔白,卻像虛幻的泡沫,一戳即破。繁城之下又是什麼呢——是一群食腐的嗡嗡青蠅,是惡鬼生吞活剝後的狂宴腌臜……繁盛之後,皆是蝼蟻,繁華之中,滿是蠹蟲啊!
一、引人入勝的布局之美
《繁城之下》别名《青蠅宴》,作為騰訊視頻X劇場又一次一馬當先、極富創新性的嘗試,它将東方古典元素與懸疑元素交融,開場就将觀衆拽入離奇命案,在緊張感拉滿的懸疑中,以案中案為串聯,在水墨美學風格中打造了一幅幅寫意懸疑畫卷,同時在懸疑濃墨的基礎上對東方美學進行了深度解析。《青蠅宴》向我們娓娓道來了一個故事——在江南蠹縣接連發生兇案後,小捕快曲三更與典史宋辰、冷桂兒等人在調查的過程中意外揭開了塵封二十年的懸案。
《青蠅宴》的主創團隊利用廣告人的出身帶來了别出心裁的視角和影像風格——選景、運鏡、劇作,提煉概念圖、氣氛圖,建三維模型。小到服化道上的細節,大到場景影像上的設計,處處可見其令人味之不俗的美學匠心。其中大量的對稱中軸與意境的營造,富有層次的鏡頭表現,契合意象的細膩布光,可謂幀幀展現東方古典美學質感與獨特的中式韻味。
從布局方面來說,這部電視劇以吳冠中等人的名畫、江南山川的實景為依據,将寫實與寫意交織,在斑駁的街巷、昏黃的稻田、眼中綠的江南景中将捕頭、衙役、更夫等亂世中的衆多小人物以諸多筆墨勾連起。水墨暈染開,《青蠅宴》的故事也一幀幀褪色,江南特有的朦胧虛幻感、清冷意境美、市井熙攘潮和人間煙火氣也于水墨中模糊。
一如古代傳統文學的記叙慣性,觀衆一入眼就被拉入一個特定的濃厚氛圍中,随着故事發展,細節更加清晰,古典範的道德倫理考究和人物抉擇背後的人性底色鋪墊成觀察和複盤後的邏輯和隐秘,這無疑也正是中式懸疑最吸引人的魅力所在。《青蠅宴》富有東方思辨美學,兼具曆史正劇的倒影和晨鐘古橋的韻味。稻田、天井、荒墳冢、老柳樹,看似風馬不接的地名實則撲朔迷離,而看似不起眼的小線索,是那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市井規則,很可能正是牽扯某個大案的關鍵信息。
如一幕情節中出現的物象:小軒窗和江南菱角。曲三更和冷桂兒隔着小軒窗,一邊拾掇着手上的菱角,一邊談論如何對付對手時,傳統建築的小軒窗體現了古色古香的中式美學,而菱角尖銳的角和用來拾掇的剪刀又暗含銳利殺招之意。又如,當公正的冷捕頭的地窖裡被發現藏着萬兩白銀時,那暗沉沉的燈光和枯瘠的地面上橫雜生長的草芥,這圍剩成的一方窄窄天地,形成了逼仄又有壓迫感的畫面感。在其他場景中,也經常出現老牆爬滿藤蔓的場景。白牆黑瓦、青苔褐枝,本來清新簡雅卻遮不住光怪陸離背後的人心倉皇,仿若重重迷霧中充滿未知的窺探,為故事渲染出迷離又深沉的破碎感氛圍和春色不自知密密而罪惡生長的美。
二、意味深長的人物構象
追尋與呈現,含蓄與張揚。捕頭、龜公、浪兒、風塵女子,盡是三教九流的底下人,但是通過他們掙紮的命運,江南市井的真實與清晰顯得更加殘酷,全員皆“惡”的混沌感也于其中盡現。
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甯。河裡魚多水不清,山裡石多路不平。《青蠅宴》難得的是,它不僅寫了全員皆“惡”,更寫出了這群人是如何堕成惡鬼的——
城東麥田,一個稻草人被轎杠貫穿,書以“吾道一以貫之”;天井中,倒吊着的埋屍無頭雞雛塞嘴,身上寫着“童子六七人”;尋常地,程醫師中毒身亡,身旁紙上書“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老柳樹之上,懸着荒墳冢中的陳年骨骸,判詞為“逝者如斯夫”……
冷捕頭私藏白銀,草菅人命;王先生有違師德,癖好龌龊;程醫師醫德有暇,罔顧人命……半節殘枝,長舌烏鬼,肉盤人頭,豬首人碑,殘花破瓦……如此種種,觸目驚心,此皆為蠅營狗苟之人,青蠅惡鬼之輩!金玉之内,盡是敗絮,繁城之下,是一群食腐的青蠅啊!
這世道好生奇怪,不分青紅皂白隻講關系好壞。善心被罵良心被耍,真心被踐好心被踏。人也好奇怪,平行的兩隻眼睛,卻不平等看人。左右兩隻耳朵,卻隻聽一面之詞。隻長一張嘴,卻總能說出兩面話來。繁城之下的青蠅啊,他們拼命把憤世嫉俗染成同流合污,分贓不均于是狗咬狗,槽裡無食于是豬拱豬!無端端讓人看着人是如何堕落的……
“我喜歡抓賊辦案,可是師傅,我能不能當一個不昧着良心的捕快”,這是年少不知“公道”崎,立誓要走“這條繞遠的道”的曲三更。“自領黥刑,為的就是永志不忘所受的冤屈”,這是今以拔齒而令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羅”宋典史,昔日也是年少成名、天縱英才,春風得意馬蹄疾啊……
最令人意難平的,是那個二十年前的孩子陸直,“生在爛泥的花,埋在塵埃之下”。
“陸直是個好孩子,這陸家上上下下,有誰不愛陸直呢?家裡的仆人,私下也都叫他幹少爺。最寵他的還是員外陸遠暴,甚至讓他上了私塾,外面都傳聞員外認了陸直當幹兒子。”
那個時候陸遠暴大笑着說——我要讓他們看看,我們陸家的書童,也能考個什麼秀才舉人。
後來,“員外,我陸直一直拿您當爹爹孝敬。”——“這幹少爺什麼意思啊。”——“你個賤畜,你想要爹是吧,我現在就給你!”那一天,天打雷鳴,傾盆大雨。陸直被強迫跪拜,發絲散亂,浸濕雨水,無神垂首,面腫眼青,口齒含糊夾雜血腥味……
“豬狗不如的奴才,居然敢有這種非分之想,老夫不過是把你當條狗養,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陸直被迫怆然落首時,影影幢幢中,撞碎的又是什麼,所見世事都隻不過是歪斜扭曲罷了。
整部劇是陸直這個少年堕落為“惡鬼”的過程,他原有過動搖和躊躇,但真正讓他心膽俱裂、神不守舍的恰恰是“我們陸家自然會讓你侍奉一輩子”這不以為意的一句話。陸遠暴二弟漫不經心的邊沏茶邊笑談,陸直卻恍恍惚惚、似悲似喜,可笑的妄想與隐秘的欲望經自卑一引而爆,他長久以來自以為的一切溫情原來隻是一廂情願與主仆這一血淋淋現實的遮羞布……那個夜晚,陸直點燃了陸家的大火,燒毀了數以百計的生命,也燒毀了一個人最寶貴的良心……
下決定的那個瞬間,或許他也驚慮不定、焦灼難安,在弧形光線透過門縫照在他的臉上瞬間,他仿若被彎刀狠狠劃破驚激,最後他的眼中隻餘陰鸷狠戾。
“這世道跟書裡寫的不一樣,書都是勸人為善的,可我總覺得,為善很難,作惡卻很容易。”
“你想作罷了,你這輩子都解脫不了。”——“這輩子?”(“陸直啊,我們陸家,自然會讓你侍奉一輩子”)——“你到死,都是一個家奴。”悲憤失意中,陸直一頃飲盡碗中烈酒,眼神孤意決絕……
三、獨具風韻的内涵之美
《青蠅宴》以古典美學古韻雅緻的視角,将“繁華水鄉表象之下的悲劇”用水墨寫意般的畫面和意蘊豐富的留白類白描手法着重描繪出來,不僅使一個想象中的世界繪聲繪色,還将這個封建的王朝正逐步凋零潰爛的過程更加具現化展示出來。
《青蠅宴》獨具風韻的片頭與結尾内涵豐富,伫立在麥田裡的屍體,倒下的捕快,灰暗的天空……渺茫的個體與宏大的世界,可以說,這是被時代洪流裹挾的、無力阻擋的,每一個小人物的悲歡喜怒。青蠅的故事,可以發生在蠹縣,也能發生在萬曆三十七年中那大大小小的每一個縣城。
關于創作,導演、編劇王铮提到結尾的落點正是《青蠅宴》想要表達的——“公道是一條繞遠的道”。人與命運之間的這種角力與沖擊力,命運的殘酷與幽默感之間的諷刺性……而這種模糊的“混沌感”,存在于《青蠅宴》的每一個小人物身上,也存在于當下的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别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一次次來自身份、地位的傾軋,或是一次次對欲望、現實的妥協,似乎都在說——這條繞遠的道路,你要怎麼選擇。
“我命不好,我隻是想改改命啊!”有人蒙屈,有人報仇,有人抽刀自刎,有人被裹挾着前進。看似每個人都做出了選擇,可回到《青蠅宴》下的那個萬曆三十七年,那個背景下的萬萬普通人,每一次抉擇,反而把自己推向了那條已經定好了的“命”上。表面上案件破解了,可是時代的長河亦呼嘯而來,每個人都淹沒其中,無法掙紮。
文/戴怡婷
22文學六班